傍晚时分,李勣用过晚膳,正在书房内读书,便见到长孙李敬业大步入内,见礼之后坐在一侧椅子上,自己斟了一杯茶,灌了一大口。
李勣蹙眉,放下书本,问道:“你不在军中值守,何以跑回家来?”
他素来治军严谨、军纪严苛,更是严于律己,对于自己的儿孙要求也很是严格,家中无大事、自身无大病的情况下,绝对不允许擅自请假离营。
李敬业却不答,反而问道:“祖父缘何拒绝卢国公之恳请?卢国公素来对您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他若接替左右金吾卫进驻皇城、戍守承天门,对于祖父的声威大有提振之效,自应帮衬一把才是。”
李勣面容严肃,盯着这个最为像他的嫡长孙:“是程咬金让你来问的?”
李敬业摇摇头:“程处默离京日久,今次回京,袍泽们一并为其接风洗尘,大伙聚在一处吃了一顿酒,酒宴之后将我单独留下,谈及此事,言语之中颇多抱怨。”
炖了一顿,续道:“咱们两家乃真正的世交,您与卢国公更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卢国公遇到难处,为何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呢?房二之所以权势熏天,甚至压过祖父您一头,正因其党羽遍及军政两方,处处都有人为其张目。祖父之功勋、资历远甚于房二,却因自珍羽毛、明哲保身而落于下风,时常受其讥讽欺凌,孙儿不忿!”
事实上,这不仅是李敬业心有怨尤,那些李勣的部属同样如此。
想想李勣是何等身份、何等资历?早在太宗皇帝之时便已经是尚书左仆射、朝中第一人,权倾朝野、威望厚重。可在太宗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之后,却时时被房俊压制,连带着部属也难以讨到更好的差事……
大家跟着你玩命,令行禁止、忠心耿耿,除去那一份袍泽之情、战友之义以外,更多不还是跟着你有肉吃吗?
可现在眼看着别人将肉吃完了,自己这边骨头都没得啃,自然心有怨言……
这是人之常情。
但似乎不仅于此……
李勣拧着眉毛瞅着自家长孙,越瞅越觉得不对劲,冷声问道:“这是你的心里话,还是有人蛊惑你回来这么说?”
李敬业忙道:“自然是孙儿心里话,我又不傻,哪里有人能蛊惑于我?”
“哼!”
李勣哼了一声,有些头疼。
这个长孙弓马娴熟、策略在胸,算是难得的青年俊彦,但是性格跳脱浮躁,与李思文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在于李思文这些年历经磨砺,昔日那些坏毛病已经改了不少,可李敬业却是眼高于顶、心高气傲,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内。
房俊是“二代”之中成就最高者,功勋卓著、权柄赫赫,几乎所有青年一代都视其为榜样、标杆,对其推崇备至、心悦诚服,可自家这个孙子却并非如此,只是感叹时运不济,未能遭遇那等境遇,否则成就必然不在房俊之下。
颇有一种“彼可取而代之”之意……
不知天高地厚。
“我所行事自有考量,朝廷大事焉能处处以私谊而论?戍守皇城的是左右金吾卫亦或左武卫,是房俊亦或程咬金,那是陛下需要考虑的事情,吾等臣子只需听命行事即可,擅自干预,非人臣之道。”
一番话语循循善诱、谆谆教诲,可眼见长孙听不进去,无奈道:“你现在阅历不足,难以顾全大局,不要擅自往朝政里掺和,只需谨记立身持证、谨言慎行之叮嘱即可,往后有人在你跟前再说此等言语,一笑置之就好,不要遭受鼓动。”
他虽然“明哲保身”“安于现状”,但毕竟身为尚书左仆射、贞观勋臣、军方第一人,不知有多少人试图使其与房俊发生冲突。
若局势平稳,则军方唯有他与房俊相提并论,双方互守默契甚至彼此合作,则旁人绝无崛起之机会,唯有局势动荡,他与房俊之间争斗不休,那些人才有时机。
身在高处,不可能没有人凑上前来阿谀谄媚,也不可能洁身自好、一概不顾,但必须懂得识破旁人之意图。
混好处的,可以适当给一些。
不安好心的,未必一竿子打死,但一定要远离。
李敬业沉默一下,道:“祖父在孙儿这个年纪,已经逐鹿中原、建功立业,可孙儿现在还只是一个区区偏将,难道还要一直藏愚守拙、随波逐流?孙儿并不觉得比任何人差。”
李勣语重心长:“大丈夫马上取功名,所为不过是封妻荫子而已,我当年拎着脑袋马革裹尸、冲锋陷阵,不就是为了给你们搏一个好前程吗?如今你大可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不需经历我当年那些危难艰险,只等着继承英国公这个爵位即可,又何必心浮气躁,整日感慨时不我待?你的起步便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无需急切,安心等待便可应有尽有。”
有句话他没说,长子李震自幼多病,非长寿之相,事实上“英国公”这个爵位也无需李敬业等多少年……
等到李敬业四旬左右,这个爵位大抵就能落在他头上。
年富力强、大权在握、地位崇高,还有什么不满足?
何必自己斤斤计较、操切浮躁,去冒那些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