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求订阅)
钱进的劳保鞋底踩过一道道冰碴子,薄薄的鞋底搁的脚底板发疼。
但他宁可受这份罪也不去走旁边压瓷实的雪道。
积雪凝滞已经结冰,一不小心上去就是摔个大马趴成为笑柄。
然而他不能成为笑柄。
因为他是有可能要成为甲港大队新任大队长的人!
钱进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胡顺子抡着铁锹在铲搬运道上的积雪。
锹头刮过冰面的锐响像是指甲抠玻璃,让人压根发酸浑身猛起鸡皮疙瘩。
“小钱你回来了”老拐叼着烟屁股从一个仓库探出头,赶紧出来打招呼,“付科长找你是去干嘛了是去喝大茶吗”
二彪赶过来,用冻裂的手掌拍打钱进的肩膀:“政工科那帮笔杆子没给你上老虎凳、灌辣椒水”
“咱供销总社又不是渣滓洞。”钱进跺着脚往铸铁炉子跟前凑,炉盘上的铝壶噗噗冒白汽,他伸手烤烤火,“瞧你们说的,怎么还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呢”
“嘿,小钱……”
“钱哥你回来了……”
“钱总队,有没有什么事”
其他工友看到他后纷纷扔掉手头活计赶来问候他。
钱进很感谢大家的关心,把情况做了说明。
魏雄图摘下劳保手套拍打钱进裤腿上沾染的灰渣,疑惑的问道:“让你去做题这是什么意思”
“政工科好几个人找我谈话,问你是不是偷偷往鬼市卖《参考消息》。”二彪严肃的说。
胡顺子给他一脚:“滚蛋,这时候少胡扯,你小子比我还不靠谱呢。”
他们都不明白政工科调查钱进的目的,出于关心便一起集合到办公室聊了起来。
铸铁炉子上的铝壶噗噗冒着白气,李成功用搪瓷缸给钱进倒了杯热水。
钱进道谢,把试卷题目给众人说了说,然后问道:“你们说是不是上头准备让我当大队长”
哄堂大笑开始。
胡顺子摸摸他的头笑道:“你还挺有志气,准备绕过我这个工头直接跳到大队长的宝座上去”
“其实你这想法还是保守了,你应该猜测他们是不是想让你当社长。”
“要当大队长,得是党员吧”老拐掰着冻裂的手指头认真琢磨起来,“我记得你连入党积极分子都不是呢。”
魏雄图陡然抬头:“或许是钱总队的家庭成分好呢三代贫农能顶的上个党员吧”
墙上的双铃马蹄表开始报时,铛铛声盖住了钱进的讪笑:“我祖上是纯纯的资本家,估计他们剥削过的贫农都不止三代吧。”
魏雄图没话说了。
他还是头一次碰上家庭成分比自己还差的同龄人。
然后他又觉得不对。
怎么钱进成分这么差,还能在街道当队长甚至他还能分到两套房子呢!
怎么人与人的差距,能这么大呢!
钱进也觉得自己当不了大队长,不管是资历、能力、成分还是身份,他确实跟大队长的职位差很远。
实际上他也不想当什么大队长,搬运工身份是他的跳板,他要去干销售或者采购。
但试卷考题确实给了他这种感觉。
胡顺子笑话完他后要离开,走了两步突然疑惑的回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钱,下雪那天你来上班迟到了,你说怎么回事来着”
钱进说道:“有个戴红袖章的老工人找我去饮品区搬啤酒和汽水来着,我忙活了半晌午所以迟到了。”
胡顺子脸上渐渐露出惶恐。
李成功疑问:“咋了,胡工头你情绪不大对劲呀,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胡顺子给他一记老拳:“你他娘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然后他又迟疑的说:“不过你小子还真说对了,我可能要倒霉了!”
“那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也有个老工人截停我来着,让我去饮品区帮忙。”
“你没去”李成功问道。
胡顺子瞪他一眼:“这不废话吗!我能去吗!”
“饮品区有光头的队伍专门负责,跟咱有什么关系我去凑什么热闹再说那天又下雪,去搬饮品最是容易吃力不讨好!”
李成功点点头:“是这么个事,你没问题呀。”
魏雄图无语了:“小李,你还不明白工头的意思吗”
“他觉得那可能是上级领导给他的考验!”
胡顺子顾不上干活,抓起帽子往外跑,急匆匆跑去其他几个小队打听情况了。
钱进没多想。
他对给搬运工当领导没什么想法,不期待所以也不焦虑。
但上班期间他还是心神不宁,总是去海鸥亭看看有没有人在等待。
一个白天,海鸥亭空空荡荡。
等到钱进下班了,这时候天色也黑了。
码头上的探照灯亮起来,钱进不死心,又去了一趟海鸥亭。
他一边走一边用冻僵的手指抠裤腿上沾的沥青,下午运输沥青这活是真要亲命!
天气冷,海鸥亭檐角上的铁马挂着冰棱子,八角绿漆铁皮桌空无一人。
他叹了口气要走。
可刚转身敏感的注意到桌面有变化。
他急忙走过去一看。
本来空荡荡的桌子上被人拍了一堆雪,雪层上有手指写下的o和ho字符。
化学老师来过了!
此外雪层里还半埋了一张纸,他抽出一看是张俄文版的《元素周期表》,边角焦黑似被火舌舔过。
钱进收起《元素周期表》往四周看,地上有脚印,他顺着脚印推着车子飞快的追。
还好,他来的挺及时。
钱进看到一个弯腰抄手的身影在踽踽独行。
这应该是个老人,身上穿着露出絮的蓝布袄,腿上裤子单薄,冷风往裤腿里灌,灌的他摇摇晃晃。
“老先生等一等。”钱进赶紧喊。
老人回过头来。
路灯下他的眼镜镜片已经碎了,镜腿用麻绳绑着。
粗略一看竟然有点艺术感,这位像是从《青春之歌》里走出来的老教授。
钱进热情的问道:“您好,您是一位化学老师吧是不是您跟人约在海鸥亭见面”
镜片后眯着的眼睛瞪大了,老人问道:“是你吗”
钱进说道:“对,我收到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一位化学老师约我见面。”
老人听后纳闷了:“啊我也是收到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个校长约我见面,想要雇我去给学生讲课。”
两人对视一眼。
都猜出了对方的小九九:他们不想跟黑市扯上关系。
这样两人尴尬一笑,老人先说道:“天气冷,你跟我去我工作地吧,隔着这里很近,咱们慢慢谈。”
路上双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老人叫宋致远,他就在甲港临近的五台山街道烧锅炉。
之所以白天没能来,是因为他当时在上班,下班后赶紧来了一趟。
蒸汽裹着煤灰从铁门缝涌出,钱进跟着宋致远钻进锅炉房。
墙上挂着1974年的《抓革命促生产》日历,开门的风一吹,日历摇曳露出吊着藏在
《无机化学》。
钱进去看了一下,这书扉页钢印被墨汁涂抹过,xxxx化学系资料室的前面被涂掉了。
见此钱进大吃一惊:“您不会是大学的化学老师吧”
宋致远随手在煤堆上拿起块煤来,在地上飞快的画了几个图案。
钱进的化学知识上大学那会就还给中学老师了,他连蒙带猜的问:“这个是苯环吧”
他只能认出这一个。
宋致远笑了起来:“你还知道苯环今年要考哪个大学”
钱进摇摇头:“我不考大学,我已经工作了。”
宋致远立马劝说他要考大学,理由充分。
钱进没法解释。
他总不能说自己身上有挂,所以不想去大学浪费时间吧
有念大学的四年时间,他估计都干到市供销总社社长的职务了!
不过他也有理由。
他把自己办起学习室的事情告诉了宋致远,开玩笑似的说:
“您不是说上了大学,同窗就是人脉关系吗”
“我现在组织了近六百号学生备战高考,一旦他们全考上大学,我就有六百个大学生的人脉关系了。”
宋致远听了他的话后很震惊。
容纳六百号学生的学习室!
这是大手笔,多少工厂都办不成的大手笔!
两人正在聊着天。
又有人磨磨蹭蹭的找来:“宋老师,能不能找您问点化学课的难题”
宋致远毫不客气的说:“我懂什么化学就是个臭烧锅炉的而已。”
“你去问煤老师吧,以前你们不是说这些黑煤块子比我对社会贡献更大吗那你们有问题就问煤老师。”
青年尴尬挠头。
宋致远脾气很大,毫不客气的关上门。
他冲钱进举起手,火光映亮他右手的畸形手指:“跟人起冲突,我不服输,被人用老虎钳拧的。”
“那时候他们说我掌握的知识有问题,让我来给街道看锅炉,说这些黑疙瘩听不懂我的毒草理论。”
说着他用脚踢了踢煤块。
钱进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怨气。
这很正常。
但他感到奇怪:“烧锅炉是街道上不错的工作,我们居委会烧锅炉的周师傅可牛了,谁得罪他,他就不给谁家里打水了。”
宋致远笑了起来:“他肯定是成分过硬,并且还是有编制的正式工。”
“我不行,我干了十年多的临时工,就是个出大力的。”
钱进说道:“既然这样,您要不要去我们学习室当老师”
“我们那里也没有编制,但有学生的尊敬和工资。”
“工资标准按照八级工的标准给!”
他能看出这位老师水平很高。
比魏清欢要高。
宋致远闻言吃惊。
即使如今距离高考已经没多少天了,他拿不了几天的工资,可人家能给他八级工的待遇还是很了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拒绝了。
钱进对于邀请他就职很有信心,因为他知道宋致远内心深处渴望这样的工作。
否则大冷天他不至于一下班赶紧跑去海鸥亭,并且在没有等到约定者的情况下,在雪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果然,宋致远提出了条件:“让我去,行,工资少一些也没事,但我需要你帮个忙。”
“你在黑市有关系吧帮我搞一点奶粉!”
钱进立马说:“我跟黑市没有一点关系,不过要搞奶粉太简单了,我在供销总社上班,可以托朋友帮你搞到奶粉。”
“另外我能搞到侨汇劵,去友谊商店或者百货大楼的侨售专柜也能买到奶粉。”
宋致远顿时欣喜若狂。
钱进好奇的问他:“宋老师,您怎么需要奶粉呀是给孙子或者孙女用吗”
宋致远笑道:“是给儿子用。”
他从兜里掏出个碎布手缝钱包,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照片给钱进看:
“前些天刚收养的一个孩子,天生有条腿发育不全,爹娘不爱养就把他给扔了,我已经没了儿女,觉得这是一桩缘分就给收养了。”
钱进看照片,上面宋致远抱着个襁褓在呵呵笑。
他点头说:“明白了,您直接跟居委会请假吧,或者说您要是不好请假我找人帮你说一下。”
“奶粉的问题你无需担心,最晚明天上午就有人给您送过去。”
宋致远听他说的笃定,顿时就满口答应要回去换衣服跟他去学习室。
现在学习室里缺老师。
魏雄图一下班就赶紧蹬着自行车向泰山路狂奔。
但他还没靠近学习室被拦下了。
向红母亲穿着褪色的列宁装,怀里抱着个印有‘魔都’字样的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用红漆涂的喜字已经斑驳。
“大雄呀,救命呀。”向母的哭腔像生锈的门轴,让魏雄图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