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秋意盎然。
北地入秋早,而作为大宋疆土最北端的真定府百姓已是换上厚裳。
秋收差不多完成,以往这时候辽国骑兵频繁出没在界上,甚至还扮作两属户入境侦查,劫掠,但今年秋天却没有出现。
宋军的骑兵在‘禁地’巡逻上,连以往频频牧马南下的辽国乙室部,今年也没有出现在禁地和天池一线,显然是得到了某种约束。
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本因宋辽划界与天子产生严重分歧的王安石,避免了这个冲突。
王安石强硬的支持宋辽谈判,甚至不惜与辽国一战的态度,因章越的坚持获得成功。而主张割地,通过向辽国退让,换取全力制夏支持的官家,也因为宋辽谈判成功而心情大好。
历史上本要对王安石发难的吕惠卿,也因章越的出手提前出局。
所以王安石至今仍好好地坐在相位上,继续执掌着相位。
但章越万万没有料到是,与王安石并相的岳父吴充,因事事无法主张,议论处处与王安石不合,忍无可忍被迫向天子请求辞相出外。
在吴充数度请求,官家已是同意,让吴充接替文彦博判大名府。
好比有些王牌军队,经过多年征战,但仍保留着第一任军事长官留下来的军事传统和风格。
章越道:“你愿随我回汴京去吗”
黄履道:“你如今位列参政,盛年而执天下,正是大有作为之际,本不必虑此。”
想到这里,他对黄履道:“安中,你想到了我没想到的地方。”
有些地方你可以不一样,但在最要紧的方面则是传承。
“如今我虽官拜宰相,但以功业而论,我比班定远差之太多。何日能封狼居胥,何日能勒石燕然,譬如我中之御酒,霍去病将它倒入泉中,与三军将士同饮,何等豪迈。”
章越道:“童贯为官家物色人才,你是我幕下最长于军事之人,他找你我并不意外。”
黄履听了章越的话有些讶异道:“质夫和子正都是不世之才,你不考虑他们”
四周的柴火烧得很旺,驱散了秋天的寒意。
当然徐禧也觉得在自己幕下多年,早将本事学得八九不离十可以出师了。
黄履双手高举着诏书立在马旁,左右官员侍从从骑亦下拜,不远处蔡京,唐九,张恭等人静默立在一旁,而方才民役们看着一行官员兵卒向方才与他们一起搬大木的男子下拜显得不知所措。
“所以朝中的小人难免对你自有所忌惮。”
“你封什么官了”左右都上前相问。
因此童贯察觉到了官家的意思,便从自己幕下物色徐禧,绕过自己举荐给了官家。
章越对徐禧道:“你我都是官家的臣子,此无可厚非。日后你若能出头,我也替你欢喜。”
吕公孺不由羡慕起章越来。
还是太学生的二人,对着床一边抠着脚丫,搓着身上的厚泥,一边畅谈人生理想抱负的时候。
所以为什么说王安石高明,人家写了一本《三经新义》,目的正在于此。
“惭愧,惭愧!”对方一脸谦虚,面上却说不出地自得。
但官家明显不是委自己来执行灭夏之事,而是打算由他自己来亲自操盘,自己在旁出谋划策。
因为异论相搅的缘故,宋朝权力斗争在宰执间是非常激烈的。
黄履听了感叹道:“原来是契丹人,难怪此人这么好的身手。”
章越又指向一旁篝火里,饮酒之后相扑为戏的民役道:“冲元你看,这个善于相扑的官兵。”
黄履点点头道:“划界本就不是光彩之事,所以无人宣扬,邸抄上都不见载。”
章越笑道:“无论少写多写都有非议,倒不是全写了,回京之后再让人说去。”
从枢密副使至参知政事可谓升迁。
黄履闻声点点头道:“是。”
因为夜色已晚,章越与黄履当夜便歇宿在此。
黄履没过多解释,然后将目光放到沿线上。
那名契丹汉子一脸懵懂地仰头,然后摇头道:“不去。”
徐禧惊慌地想要站起身来解释,章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有好出路,便尽管去吧!此外在奏功的奏疏上,我会替你美言的。”
章越回了行辕后,却是对着来贺的官员一一交代宋辽划界的后续之事。说完之后,章越拿出了几十张空名的告身。
章越将剩余的空名告身全部写完,受赏者欢喜,至于没有受赏的,也恨自己为何当初没有用心国事。
可是章越所谋不是这个,所谓衣钵相传,就如同dna般,讲的是一等趋同,也就是复制。
章越走到了昨日未熄的篝火旁,拍醒了那名契丹的相扑好手。
新任参知政事章相公,一身短打扮,连头巾也不扎正与民役们有说有笑地聊天。
蔡京闻言若有所思,他敏锐猜测到,或许是有人故意遏制此事。
而章越回京接替王珪出任参知政事。
更不用说晏殊,富弼,冯京这一条线下来的翁婿党,还有韩亿,韩绛这父子党。
徐禧道:“相公,童贯说官家矢志平辽,似我这般日后会大有用武之地,他说他可以替我引荐给官家。而相公曾数度言我持策,太过冒进。”
蔡京道:“这一次谈判中,辽国明确要求划入辽国土地,有蔚,代,火山军四地共七百玉里,这还不算后来加上的天池之属。”
看着山林间苍霭,章越与黄履把盏对饮边坐边聊。
徐禧道:“回相公的话,确实如此,相士上门说犬子日后有大富贵,能官至宰相,我夫人听了是欢喜不已。但我觉得宰相不要紧,能做个君子足矣。”
唐九则道:“章相公走访巡边时,都是微服而行,无论贫富贵贱,僧俗官民都这般详问细谈。”
黄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名身材高大的宋军已是摔倒好几人。
“即便你身死道也不能消,哪怕是你今日罢了相位之位,也有人替你为之,这就是衣钵相传。”
章越抚掌笑道:“好个安中,真是说出我的心底话了,此酒敬你。”
远处是当年宋军废弃后的铺屋,以及牧民烧山后一片疮痍。
“安中!”
蔡京已端了一壶酒和干净的帕布来给章越净手擦拭。
“还有燕云汉人割离已久,百姓皆不知故土汉家。”
禁地上仍有不少两属户,朝廷允许这些两属户向辽宋纳役,此外还有辽国四大部之一的乙室部牧人出没在此,之前侵占天池就是乙室部。
“谋大事者,坚持比努力更要紧,利他比利己更要紧。其实你说我要谋何等大事,我也只是模糊而知,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经蔡京的解释,黄履知道辽国已是退兵后,宋军已是依照宋辽国书上的条款,在禁地周围设置铺屋,寨栅。
章越笑了笑,二人坐到了清晨,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从天边升起。
“但他照顾于我,也有日后可以看顾他们的子孙之故。我本不该考虑这些,但如今身为参政,倒是该仔细思量思量了。”
二人就在这里聊了一夜,仿佛又回到太学中坐而论道时。
章越道:“以往我常与蔡师兄,郭师兄促膝长谈,如今只余你一人了。”
“我想起老泰山官至宰相,手上权柄赫赫,门生故吏更是不知多少。”
黄履正色道:“章相公!官家下诏,请你回京出任参知政事!”
黄履点了点头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所以找人传之衣钵非常至关重要。
当初王安石被罢相,要不是吕惠卿相扶,新法早就被废除了。
章越口气似随意道:“你近来与童贯走得很近”
负责宣旨的官员乃黄履,却得知章越去‘禁地’巡边了。
章越抹干嘴边的酒水笑了笑。
一名一名的将领或官员拿着墨迹未干的诏书从堂上走下。
章越这是立有不世之功的,可惜汴京城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看来是朝中有人嫉妒章越功劳,所以故意下了封口令,不许民间谈论,有意淡化此事。
“此人多次听闻辽国的消息,到边军中通风报信。在宋辽边军侵地械斗中,此人还搏杀了两名辽兵。”